曹公度:明时大彬紫砂神器仿汉雁足灯鉴略
(原标题:旷世奇珍 绝代风流——明时大彬紫砂神器仿汉雁足灯鉴略)
文:曹公度
紫砂陶艺,向为中华名族艺术奇葩。其运用推雕捏塑的特殊制作技法,完成点线面的几何构思,创造出器型完美方非无相、珠润玉圆、千姿百态的艺术造型。集诗词绘画文学金石等艺术一身,融诗情画意于紫砂陶土之上,出人类文化艺术结晶,证民族国粹所在。不仅具有抗热保温、透气性强、高含铁等功能效用,广为市民百姓所钟爱;更以其深蕴的文化内涵,引无数文人雅士为之倾倒;古来就有:“紫砂价埒黄金,人间珠宝安足取,岂如阳羡一丸上”之说。经考证出土于江苏宜兴丁蜀镇羊角山紫砂茶具残片等等资料,可知紫砂历史源于北宋盛于南宋,臻熟明清。至于紫砂制壶,按史载记,应始启明武宗正德(1506-1521)年间。紫砂以其独有的制作标志形成时代烙印,发展阶梯可谓明晰:明以素面朴柮少有装饰又取意简雅力度透澈而闻世;清前期以堆雕赋彩造型奇特又形象生动异彩缤纷而著称;清后期以轻快明朗平面简洁又引入诗词融合绘画而蜚声;近现代更是制作精良名家迭出又寓情于物更自夺目而享誉。
紫砂器因砂色自然别具生趣又不着一秞素心素面,胎质细腻质分粗幼又寓意传统取材生活;示范后世陶冶情性。故名人佳作更是珍比流黄贵如珩璜,价凝璆林万金不换,数百年来达贵名流视若珍宝趋之若鹜。在不断的敏求鉴藏中,紫砂大师江山辈出,而一代杰出紫砂宗师时大彬的横空出世,彻底改变了紫砂艺术世界,创造了全所未有的紫砂艺术文明。
时大彬,号少山,又称大彬或时彬,传为宋尚书时彦裔孙,壶艺名家时朋子,其生卒年代待考。明·许次纾《茶雅》录:“往时供春茶壶,近日时彬所制,大为时人宝惜”;又《阳羡砂壶图考》记:“壶艺传至大彬,始蔚成大观,为完成时期……上兼金沙僧、龚供春之长,下垂明清两代之极轨”;复清·周容《宜兴甆壶记》称:“至时大彬,以寺僧始,止削竹如刃,刳山土为之。供春更斫木为模,时悟其法,则又弃模。而所谓削竹如刃者,器类增至今日,不啻数十年……。凡所制壶不务研媚,而朴雅紧致,妙不可思”;另明末四公子陈贞慧《秋园杂佩》载:“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供春,壶式古朴风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后则如陈壶、徐壶皆不能仿佛大彬万一矣”,清·吴骞诗赞:“千奇万状信手出,巧夺坡诗百态新”,更有诗证:“宫中艳说大彬壶,海外竞求鸣远碟”。
据综上史料所载,可知时在明代即享盛誉,见诸文人述记。他能在继承优秀传统中虚心学习又能承前启后,富于创新大胆改革;其技法革新,开了一代先河。同时,还注重紫砂泥原料色泽调配,探究器物烧制成型后的表面润泽效用。通过对比实践等不断探索,终于发明了在细腻粉料中渗入粗大均匀颗料方法,形成“或杂似砜砂土”的风骨,成就朴雅健实别开生面的时式妙思。不仅如此,时在继制壶大师供春后,不但创下多种制壶用具并创制了壶式多种,被公认为“正宗”、“大家”。阅史勘器可鉴知,时壶早期作品紧致朴雅且好仿供春大壶,但自游学姑苏娄东兼交游(陈)眉公等后,制壶风貌骤变,制壶由大转小,文人脉息日浓;到后来的“沙粗质古”独特艺术风格,是其功力艺德的又一体现。紫砂器款识最早仅见于供春壶把下刻“供春”二字,迭至大彬,他开创了在壶上题铭的艺术先河(铭文可参见北京故宫、台北故宫、“上博”、“南博”等馆藏)。究其原委,时虽身出壶艺世家,但毕竟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又文人交游广泛,通过自身不断的刻苦学习并兼习书道,是追求紫砂艺术达到完美境界的文化情结表现。据载其一生门徒广众,并与其高足李(大)仲芳、徐(大)友泉并称为“壶界三大”; 时对成型技法、紫泥配制、造型设计、款识铭文极富精研,奠定确立了紫砂界代代相传并沿用至今的全手工泥片镶接成型的高难技术体系。时大彬作品应多,但流传存世者极少。鉴者窃思易碎或战火等是造成时作稀见的主因,现据著录唯存数十件而已;逮至清乾隆朝,时作已被视作稀世珍宝,可谓精贵之至。本文所述时大彬仿汉雁足灯,在其作品类型中,是唯一流传有序的存世孤品。鉴考如下,以飨同好。
雁足灯(见图一、图二)最早形制于汉,古人认为此灯应汉宫用物,北宋黄庭坚文:“雁足灯,汉宣帝上林中灯,制度极佳……”。古时灯不多见,以人、兽、树、鸟等来造型,雁足灯即是其一,唯“雁足”造型独特,情趣别致。但何以要以雁足来造型,又雁与人类生活有何相关?必需释述清楚,才能解知真相。《礼记·月令》曰:“孟春三月,东风解冻……鱼上冰,鸿雁来”;《吕氏春秋》另载:“孟春三月……鱼上冰,侯雁北”,此二是分陈不违时令的自然现象;而《汉书·苏武传》道:“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这可能是供鸿雁传书的最早记载;“雁、鱼”作为书信及相互思念的象征,也始于汉昭帝时期,汉辞赋中多有相关记述,熟史故知:以雁或以雁鱼为型制灯,是古人聊把青灯梦影与游子亲人来相关相联,意属祈盼书信千里传音;再看南朝梁人王僧儒《咏捣衣诗》诗:“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古人写书信于尺长丝织物称“尺素”,“鱼肠”也代指书信,“鱼书”即书札)。多少婉约诗文均衍生化解得益于此,例如:“若向三湘逢雁信,莫辞千里寄鱼翁”(温庭筠)、“婉转结蚕书,寂寞无雁使”(乔知)、“寂寞西楼待雁音”(林景熙)、“鱼沉雁沓天涯路,始信人间离别若”(戴叔伦《相思曲》)、“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晏殊《清平乐二首其二》)、“破流云散碧天空,鱼雁沉沉信不通”(宋无《次友人春别诗》)。另外与雁相关的古代词汇都与书信相关,“雁使”指传书之使,“雁音”谓音讯,还有“河鱼天雁多消息”、“鸿来雁度无消息”等等,足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离绪怀苦!
时大彬制仿汉雁足灯(见图三、图四、图五),高12.5厘米,含座基2厘米,以雁足灯柱及座基构成。座基长7.3厘米,前宽8厘米、后宽7厘米,以矩形八角状设计;雁足圆经2.2厘米,中有雁足旋纹一圈,呈直立状;雁爪三分中作趾蹼;基座后底依器底型再作矩形内印堂一;基座四周满铭,从右至左横款分铭:“照夜珠不足贵 雁足光足我慰 万历甲申时大彬制 后大厨”二十三字,以楷篆二种字体镌刻;金丝楠木盒盛装,有内盒且依器制模,锦花二绫相饰,器入盒模,分毫无差;外盒上盖刻有“明时大彬仿汉雁足镫精品 宣统元年 宝铁琴斋龚氏珍玩”隶书款识一行(见图六)。
考时大彬生卒年月,世人辄叙称其生活在1573年到1648年间,又往往引用清·张叔末《旭羡砂壶图考》书述:“顺治十八年,时年已老。然则少山克享天年,清初始殁,可无疑义”来作说明。若仅观文字记述似无异议,但若真正深入研究时的艺术生涯则发现问题百出,令人啼笑皆非。现在的学者,不仅把时的生卒年月定格在上述年份,更为荒唐者,又把时两大弟子李仲芳、徐友泉的生卒年月都定格为(1573—1620),世上哪会有师徒三人同年出生、弟子二人又同年生同年歿之理?考证历史用以讹传讹来标谤学说,胜若神话,简直就是笑话,可见世人对于鉴考的态度至为不谨,非真正学者所为。这令我等专业从事收藏鉴定的专家生叹生忧,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倒是当代紫砂大师徐秀棠先生在《中国紫砂》中说:“时可能生于嘉靖末年(1566)”,看来徐先生于冶艺绝技之外,对于紫砂史研究亦有个人之道,我当为其击节。今考《旭羡砂壶图考》作者张叔末,即张廷济(1768-1848),清代金石学家,书法家。原名汝林,字顺安,号叔未,一字说舟,又字作田,又号海岳庵门下弟子,晚号眉寿老人;浙江嘉兴新篁人,嘉庆三年(1798)解元,工诗词、精金石、长鉴赏……。张是生活在乾嘉年间的人,对时的生卒记载,只能是其个人研究或推测的结果;否则应标明其载述出处,所以不能成为断定时生卒年月的普世标准。对于能工巧匠不重视是当时社会通蔽,当代研究学者必须通晓,才能胜任研究学说的使命。
民国《阳羡砂壶图考正传》记:“撰壶款识,时大彬初倩能书者落墨,用竹刀画之,或以印记。后竟运刀成字,书法闲雅,在黄庭乐毅帖间,人不能仿,鉴赏家用以为别……大彬传器无多,皆名高价重,赝鼎充斥,鉴别匪易……当以楷书款字,而书法在黄庭乐毅者为可靠”。以此可解知时早期书法不佳,署铭落款至少在其艺术生涯中后期方形成个人面目。本器之所以教人拍案叫绝,不仅仅是款识苍劲有力辨识分明;尤为重要的是铭文达二十三字,这在时大彬传世作品中绝无仅有;更为重要的是,上署“万历甲申时大彬制”九字(见图七),查史可证知万历甲申即公元1584年,这为我们考鉴时大彬艺术创作提供了更为清晰的历史佐证,是不可多得的一手纯正资料。惜其上方矩形或方形灯盘流落不再,叫人痛心不已。万历甲申年的时大彬,楷书已能隽韵神秀,篆书也达水准,期间流淌了他不少孜孜不倦刻苦书道的汗水,体现了其艺术造诣的个人突破。据上述对时书法面目载记来推断,时至少出生在1554年!时在此器上又铭上:“照夜珠不足贵 雁足光足我慰”十二字(见图八),结合雁足灯历史出处,当可理解何意,今查铭文无有其他来历,鉴者个人在况味“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复”(柳永《昼夜乐》句)中,脉脉窃思应含其个人胸臆。那么时制此灯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模仿旧制,还可能是他个人情感心境的生活写照……,有待进一步考证他的个人心路旅程后,或许能够真相大白天下;目前的资料鉴者确实无从下手,只能仰天长啸了……,期待后来者能善解时衷。
另外,铭文“后大厨”三字查无果(见图九),不知典出何处。查《汉书• 宣帝记康元年》诏:“或擅兴繇役,饰厨传”;复《九九中王莽传》记:”不持(布钱)者,厨传匆含,关津苛留”;又宋·程大昌谓:“以好饮食招待过客为厨饰,供应车马人役为饰传,本为二事,后合二为一,信指丰盛的饮食”;另宋·苏轼《分类东坡诗二十五戏谢毛正伸惠茶》:“缪为淮海师,每愧厨传缺”,加上《辞源》释“厨”为:“行道饮食处。传,置驿之舍也”。据上所撰述我们或可聊解“厨”为何意;鉴者联想到雁足灯出处汉制,那“后大厨”是否意指为“汉宫膳房”呢,如能确证“后大厨”是汉上林宫中某厨或某处之冠名,我们就可以确认时制此器是为了敬仰先人,是他在不断传承传统和追求创意后的不朽艺术杰作。但也有可能此器是为明代皇家特制,供用于“后大厨”……,现不能解有待更深入研究,不敢妄自菲薄轻言定论,有请方家指教中。
此物器胎温润坚实且如铁如石,器表珠粒隐现且包浆自如,色调深褐且褐而不暗,造型敦厚稳健且严谨工整,线条流畅利落且节奏和谐,图案简雅挺秀且形象生动,构思脱俗奇特且虚实周正。远而望之,柔中见刚刚柔相济,敦庞清逸;追而察之,镌刻功深刀痕有型,凹凸端正;审而鉴之,主次分明匠心独具,神韵具合;静而思之,时壶尚有立器唯此,世上奇珍。
灯字古写为“镫”,亦作“锭”,意照明器物,属制青铜。器型上有盘,中有柱,下有底。宋·欧阳修《前汉雁足镫铭》:“煜守丹阳日,苏瓦日出古物,有铜雁足镫,制作精巧”,故可证盒铭“明时大彬仿汉雁镫精品 宣统元年宝铁琴斋龚氏珍玩”应无误。此物未曾入土传承有序;海上大藏家某获“文革”抄没物资归还,至为欣慰,珍爱平生。笔者因缘得鉴红尘,不失为人生一快!
碍于文章篇幅,此器的传承渊源一并略去,谨以宋陆放翁《秋思·诗八》:“眼明尚见蝇头字,暑退初亲雁足灯”结束行文。
作者简介:
曹公度,著名鉴定家,著名收藏家,张大千研究专家。现任上海名家艺术研究协会会长、四川张大千研究中心研究员、国家文化市场调查评估中心鉴定评估专家、上海金融学院客座教授、复旦大学博物馆客座研究员、上海张大千研究会执行会长、菱花馆艺文社理事长、《中国绘画年鉴·华东卷》总编辑等职,并荣获中国行业领军人物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