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提切利的东方气韵:初心之美的淡淡怅惘
从《维纳斯的诞生》到《维纳斯和美惠三女神给少女的礼物》,波提切利给我的感觉与东方之美或中国画的气韵相通处似乎更多,尤其是人物的优雅和线条之美。
与波提切利四幅画作的相遇
无论是从气韵抑或所表达的画家情怀,相比其他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家,从《维纳斯的诞生》到《维纳斯和美惠三女神给少女的礼物》,波提切利给我的感觉与东方之美或中国画的气韵相通处似乎更多,尤其是人物的优雅和线条之美。
多年前的一次意大利托斯尔纳之行,与几位好友包了一辆车,从“暮光之城”蒙特普尔切诺到山城锡耶纳,再一路晃荡到佛罗伦萨,在以收藏文艺复兴时 期绘画名作而闻名的乌菲齐美术馆,第一次得见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的经典之作《维纳斯的诞生》、《春》,怦然心动,瞬间难移脚步, 让人想起沈从文的那句“美丽总是愁人的”。
似乎尽皆笼着一层秀美、飘逸的面纱,迷蒙,惆怅,然而一切却又那么恰到好处。
《春》是蛋彩画,乍看有着一种水彩画的纯净与透明,水汽氤氲。画中的女神,明丽却又迷惘,让自己想起此前在西西里岛埃特纳乡间所遇的两位养蜂女 孩,同样的长发,一栗色一金色,发际各簪洁白的小花,大大的眼睛,微噘的嘴唇,一身意大利民间服装,捧着蜂蜜请我们品尝,相似的秀美与清纯,不同的是现实 中的女孩多阳光而明媚,画中却有着那么多的迷离与忧郁。
《维纳斯的诞生》同样是蛋彩画,整幅画如笼着一层薄薄的雾霭,女神维纳斯站在巨大的贝壳上,从海中浮水而出,金发飘拂,风神、花神迎送于左右。 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Lucius Apaleius)在《变形记》中对维纳斯的诞生曾如是描述:“渐渐地我看到一个闪光的全身形象跃出海面,。我愿用人类所有的语言来描绘她的倩姿美貌…… 首先是她那头发,丰茂繁密,微微卷曲,柔顺地散落在她那神性的美颈上,舒畅地飘拂着。”然而画中让人感受到的并不仅仅是这样的形象描述,画中的维纳斯虽是 裸体,却圣洁动人,似有中国宋代水月观音的笔意,而画家内心的迷惘,透过维纳斯那“梦”一样如水的眼眸,隐约似有触见,迷迷离离,然而似乎又让人感受得到 意大利海边的微风、阳光与细雨。对于这个世界,维纳斯——或者说是波提切利,并无激情,有的只是怅惘与悲悯之情。
他或她,似乎并不属于当下这个世界。
看久了,这幅画有时几不忍直视,让人读得出一种初心之美,不生亦不灭——真正的美永远只是天生的,而且,真正的美其实永远指向永恒。
这样的画作更多的或许还是在于精神层面,正如波提切利热衷的新柏拉图主义,认为美不可能从逐步完善或从非美中产生,美的根源在于彼岸,美只能是自我完成。
无论是从气韵抑或所表达的画家的情怀,相比达·芬奇或米开朗琪罗等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家,波提切利给我个人的感觉与东方之美或中国绘画的气韵相通处似乎更多,尤其是人物的优雅动作和具有韵律感的线条。
《维纳斯的诞生》、《春》等画作更加注重意境、气韵甚至是中国画家最热爱的线条,即使对于裸体的表达,也不完全在意比例,比如脖子与手,甚至略略有些夸张——显然,波提切利注重的超越肉体的精神性。
然而这些画作毕竟是应约而绘的皇皇巨制,以线条而言,这几幅画虽有些许特点,如以流畅优美、波浪般起伏的线条描绘头发、脸型线,颇类中国的白描勾线,却并非完全清晰。
直到去年再次来到卢浮宫,偶然之间得见波提切利所留下的一幅破损的巨型壁画,线条的表现力与中国白描之间却更有异曲同工之妙。
记得第一次到卢浮宫是跟着旅行社,完全是走马观花,目不暇接,算是看个热闹而已;去年第二次走进卢浮宫,想到的却是把喜爱的画作好好读读。
达·芬奇著名的《蒙娜丽莎》当然是当之无愧的明星,画作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观众。
好在第一次凑近读过,于是远远一瞥,再未走近,折向边上的一个房间,慢慢看下去,人渐渐少了,再进入一个过道,光线有些昏暗,简直就是没人,然 而这样的昏暗却是一种铺垫,因为两幅巨画忽然让人就莫名惆怅起来,然而却又是那样的一片纯净——隐隐感觉这当是波提切利的画作,一时既悔又喜,悔的是第一 次到卢浮宫浮光掠影,居然错过此作,喜的是此画作前居然再无其他观众,只我一个人独自相对。
走近一看说明,果然——是“Sandro Botticelli”!
画作是壁画,共两幅,似乎画在石灰层面,裂纹极多,破损严重。第一幅左起第二位女子的腿部全被挖去,第三位女子的头发与脖子也已不见,然而所有 这些破损依然无损于原作的气韵与风度,那种骨子里的秀逸、清新、怅惘,单纯如梦一般的眼神,与《维纳斯的诞生》完全是一脉,且对人物的表现如衣褶、发丝、 五官更加突出线条与柔美,色彩则一如既往地明丽而宁静。这幅名为《维纳斯和美惠三女神给少女的礼物(Venus and the Three Graces Offering Gifts to a Young Lady)》,作于1484年,早于《维纳斯的诞生》一年,或许可以说,这幅壁画正是《维纳斯的诞生》的序曲与试啼,然而在自己看来,这幅画相比较后作, 却更见写意性与朴素本色,也更让自己会心与喜爱。画中绘写美惠三女神和维纳斯向少女赠与理想的美与理念的世界,其线条的流畅与感性,莫名让人想起纯以白描 线条胜出的元代张渥《九歌图》,尤其是其中的《湘夫人》,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线条即是精神性的,线条的纯度与质感似乎可以感触得到波提切利作画时的精神状 态——一种对人间极美的珍视与转瞬即逝的淡淡忧伤。
这正是与中国画气韵的最相通之处。
另一幅《维纳斯给一个年轻人带来自由七艺》,相对前作绘写了维纳斯、年轻人与七位女神。构图较繁,然而风格颇多相似处。
大英博物馆研究员史明理女士此前曾将顾恺之《女史箴图》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相提:“第一眼看上去或许让人失望,和《蒙娜丽莎》一样(越看 越有意味所在)。”其实《蒙娜丽莎》晚生《女史箴图》千年左右,而《女史箴图》的飘逸风神更是大多数西方画作所缺失的——就这一点看,反而波提切利壁画的 气韵与风神与之有相通之处。
如从历史背景上追寻相通处的原因,或许也在于二者都是从一个黑暗的时代进入一个发现人、关注人的时代,一个追求个性自由,也即真正发现人文主义 精神的时代真正降临,而无论是顾恺之画作、右军父子的书法所凝固的“晋人之美”,还是千年后的欧洲“文艺复兴”诸多巨匠,莫不如此。
在这样历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波提切利,凭着其天分、对希腊精神的把握与新柏拉图主义糅入的东方神秘主义,或许都是他淡淡怅惘风格的渊源所在。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顾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