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尔:我只想为艺术而永远活下去
安格尔先生75岁了,全法兰西没有比他名气更大的画家了。
这是1855年,巴黎将举办世界博览会,以往,博览会只展示工业成果,史上第一次,世界各国的当代艺术作品会在这里展出。
但是,安格尔先生拒绝参加,他对大型官方展览的抵制已经持续了21年。
这次博览会,某种程度上是拿破仑三世的政绩展示,法国最杰出的画家是否参与,意义大不相同。
想要说服安格尔先生绝非易事。充分协商后,画家做出了让步,参加博览会,同时提出了参与条件:
第一,安排一间专属安格尔的展室;(没有画家享有这样的待遇)
其二,允许画家至少展出30件油画;(普通画家最多展出三五幅)
其三,画作的长途借调工作由政府组织并付费;
最后,展览作品在开幕之前必须保密。
世界博览会使得安格尔的绘画事业达到巅峰,但和往常一样,批评界对展览的评价依旧两极化,而正是这样的争议使得他名满天下,可以说,安格尔所遭受的“攻击”为后世独树一帜的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范式。
喜爱安格尔的人更坚定了捍卫到底的信念,安格尔画出了真正的美,他们认为,正是“凭借着异于凡人的大胆创新,他深刻把捉到了上帝造物的精髓”。
而不喜欢他的人,则在《费加罗报》的毒舌评论极尽嘲笑之能事:
“看到如此众多乏味腐朽的作品齐聚一堂,看到安格尔先生的毕生创作尽在此地,我的心中勇气莫大的憎恶之情,它让我对这位平庸画家之辈的所有成就与财富都感到恶心。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表达自己对这位画家,这个讨厌画派的所有看法。”
写下《恶之花》的著名诗人波德莱尔在博览会上看到了安格尔的作品,在他眼中,安格尔用扭曲畸形的身体拼凑除了噩梦般的作品:
“一堆手指,个个都削成了纺锥。这么细的指尖怎么长指甲呢。”
“面庞那么精致,肩膀那么苗条,却连着那么臃肿的手臂,拉斐尔画中人那肉鼓鼓的胳膊。”
拥护、还是嘲笑,在这两种极端态度之间,根本不存在中间立场。
我们找不到安格尔本人的回应,1855年博览会期间,安格尔明智地离开了巴黎,远离了是非之地。
安格尔渴望政府能够给予他明星般的待遇,最终,来自法国南部小城的安格尔的确得到了厚待。在博览会的闭幕仪式上,由皇帝亲自颁发,安格尔被授予了法国荣誉军团的高级军官勋位,也是视觉艺术界首位获此殊荣者。大师对此安排十分满意,返回巴黎,出席了闭幕式。
这位75岁的老人必定十分开心。11岁开始习画,一直以来,安格尔都梦想着以画家的身份被承认、夸赞和奖励,终于,他实现了儿时的愿望。这一路,从法国西南部小省会城市蒙托邦画家的儿子,到罗马法兰西学院院长,安格尔从来不是一帆风顺。雄心勃勃的他结交上流权贵,把握每一次机会,伴随着争议,他成功了。
时间回到1797年,安格尔还不是备受尊敬的安格尔先生,16岁的他还是只是个小学徒,但却已经学画五年,在小安格尔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法国南部,像父亲一样成为当地小有名望的艺术家;要么去巴黎闯荡。我们知道,安格尔选择了后者,他去了巴黎,成了法兰西艺术界领军人物、画家大卫的学生,当时,大卫的声望丝毫不比晚年的安格尔差。
大卫在画室停留的时间很短暂,每次去只是为模特摆好姿势,为学生的画作提出一些大概的修正意见,画室有六十多位学生,吵闹喧嚣、拥挤不堪。
极具艺术天赋的安格尔很快就引起了大卫的注意,邀请他进入自己的个人画室,雇佣他一起完成某些大型绘画作品。然而7年后,安格尔在为拿破仑所做的肖像画却利用了老师大卫的“不如意”。
大卫是法兰西首席画家,所作的某幅拿破仑肖像却无法令官方满意,这件差事最后落到了安格尔手上,年轻的安格尔从未见过这位皇帝,他所作的《王座上的拿破仑一世》必然大量参考了老师的画作。
安格尔的这幅画作有极强的目的性:它出自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画家之手,渴望攀上艺术巅峰,可是又不想走传统的老路,为了吸引公众的注意力,他铤而走险,创作了背离传统的作品,引起了艺术界的轰动。
罗马奖的获得者、大卫的得意弟子安格尔背弃了主流的审美标准,创作了风格怪诞的作品。1806年9月,《王座上的拿破仑一世》在巴黎沙龙画展首次公开亮相,舆论界冷嘲热讽,批评家们愤怒地将其归为“哥特式作品”。“哥特式”在当时是一个贬义词,用来形容一切粗俗浅陋的事物。
而此时,获得罗马奖的安格尔已经去了罗马法兰西学院。罗马奖是当时法兰西艺术领域学生类奖项的最高荣誉,奖励丰厚,获奖者不仅可以获得终生的名望和官方的认可,还可以公费去意大利游学,在罗马法兰西学院做长达五年的绘画研究。
初到罗马,听到谩骂声,安格尔一直处于苦闷之中,他如此称呼那些质疑他作品的人,“无奈浅薄无知之人”,“忌妒贤能的夸夸其谈者”。在与好友的通信中,安格尔写道:
“总有一天我——一个新的大力神——会将我的敌人、诋毁者全部抓获。”
安格尔渴望画出杰作,获得大家的肯定,而后荣归故里。但现在还顾不上,眼前,最迫切的是要解决生计问题,于是,他经常为来罗马的游客画素描肖像卖钱。
1811年,四年游学时光结束,安格尔申请延期却并未成功。他没有选择回巴黎,而且坚守罗马。
安格尔认为自己能够在罗马一展才华,同时,此时的巴黎艺术界对他的艺术风格极为排斥,相比之下,罗马人则开始慢慢接受安格尔,他们喜欢安格尔的肖像画。
贝尔坦先生的姿态像是资产阶级的君王,他拥有一切,从才智到财富,因此显得自信满满……马奈指出,贝尔坦先生是“资产阶级的佛陀形象——富裕、饱足、成功。”
求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顾客大多是移居罗马的法国侨民,1809年,拿破仑试图将罗马打造成法兰西帝国的第二首都,于是,罗马城到处都是法国的行政官员以及各类随从,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渴望拥有艺术品来庆祝自己的新身份。
安格尔设法与法国官僚机构的高级官员建立联系,其中身份最为显赫的是罗马总督。
此后,安格尔的委托人越来越位高权重,1814年那不勒斯王后卡洛琳委托安格尔一幅画,安格尔创作了举世闻名的画作《大宫女》。
《大宫女》是安格尔的代表作,每一本西方艺术史教材都会谈到,画作中的女性赤身裸体,脸上带娇羞之色,以背部示人。在整幅画作中最能体现安格尔审美情趣的宫女的身体结构,她看上去没有骨骼,没有形状。其实,画中的宫女不符合女性身体解剖学,她的肩膀不对称,半坐半卧,所形成的背部曲线不够真实,腰部过窄过细,臀部和大腿连在一起。
1819年,《大宫女》在巴黎沙龙画展公开展出,批评家们看到这幅画之后十分震惊,著名的艺术批评家说,“仔细看一会儿后,观者觉得大宫女中的女性没有骨骼,没有肌肉,没有活力,缺乏生机,缺乏立体感,简而言之,她完全失真了。”
有几位艺术评论家对安格尔的《大宫女》表示赞赏,其中包括皇家美术馆馆长奥古斯特德·伏尔加丹,伴随安格尔一生的场面再一次出现了。拥护者和批评者针锋相对,竟有几分爱豆真爱粉和黑粉掐架的气势:
“看呀,这幅画是多么纯粹、多么完美啊!”
是的,可它又是多么僵硬、多么乏味啊!
“宫女的身体造型优美。”
千真万确,然而它的色调是多么贫乏啊!
“画作中的帷幔精美考究。”
可这个缘由是多苍白啊!
此后,安格尔的画作逐渐被大众知晓,可还远远说不上成功,而他已经40岁了。在1820年,安格尔非常焦虑。旅居罗马十年,在艺术上的努力竟像是徒劳一场,安格尔意识到,要重振艺术事业,他必须做出改变。不过,此时返回巴黎却并非上策。
早在1807年,安格尔便心存这样一个志向,即:创作一幅广受好评的作品,挽回声誉,荣归故里。然而,此时的他一无所获,若返回巴黎,必会羞愧难当。
安格尔选择移居到佛罗伦萨。随后,他接到一份委托,他还不知道这将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因为酬劳问题,安格尔甚至不想接这份差事。
官方任命安格尔为教堂创作一幅大型的装饰性绘画,支付3000法郎的费用,3000法郎佣金,仅仅是知名画家佣金的一半,艺术家知名度越高,佣金也就越高,愤愤不平的安格尔与委托机构交涉,力图将他的佣金提高2000法郎。然而,没有人理睬安格尔的请求,他只能忍气吞声接受它——即使再乏味的工作也强过没有工作。
1824年,安格尔完成了《路易十三的誓约》(Vow of Louis XIII)安格尔为此绘制了数百张素描草图。
安格尔在信件中写道:
“我想令《路易十三的誓约》具有拉斐尔的风格,为此,我会不遗余力。”
1824年11月12日,《路易十三的誓约》在巴黎沙龙画展首次亮相,这幅作品大受好评,人们的溢美之词甚至令安格尔大吃一惊。他给朋友写信说:
“我要告诉你,我在巴黎沙龙画展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得到了他们的尊敬。他们现在是多么重视我的作品啊!”
安格尔的这场冒险已经初见成效。这幅作品展出之后,人们称安格尔为“新时代的拉斐尔”“古典主义传统的修复者”。
《路易十三的誓约》成功的原因错综复杂,与其说它受到了公众的欢迎和批评界的热捧,不如说它受到了官方的称赞。
安格尔有一些势力强大的支持者和赞助者。在二十年的艺术生涯里,他建立了广泛的人脉,结交了一些有影响力的朋友和赞助人,包括权尊势重的收藏家和艺术领域的官员,他们是:博物馆馆长福尔班伯爵,正是他精心策划了《路易十三的誓约》在巴黎沙龙画展的亮相;德·桑奥内伯爵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担任皇家博物馆总监;布拉卡伯爵是波旁王朝官衔最高、势力最大的官员之一。还有有一些年纪稍长的知名艺术家是安格尔的朋友,他们关心安格尔的命运,经常出面为他辩护。
虽有一些质疑声,但这些声音不足以阻止安格尔的凯旋之路。在官方领域,安格尔的作品得到了普遍认可,政府最后决定支付给安格尔双倍的佣金,即6000法郎。
安格尔因为这幅作品被奖项评判委员会授予优秀勋章。
1825年1月,巴黎沙龙画展举行了盛大的闭幕典礼。典礼上,刚刚登基的君主查理十世为安格尔搬授了荣誉军团勋章。
1825年6月,他获得了最高荣誉,一跃成为法兰西艺术学院院士。
短短几个月时间,安格尔的命运发生了巨大变化:几个月前,人们还在大肆奚落他的作品;几个月后,他却成为最受人推崇的艺术家之一。这一年,安格尔44岁。
《路易十三的誓约》在巴黎大获成功,安格尔既获得了财富,又赢得了名望,因此他没有必要再回到意大利。1825年1月,他写信给佛罗伦萨的妻子,指示她尽快收拾家当,启程回巴黎。
很快,安格尔成为巴黎美术学院的教授;1832年,被任命为该机构的副校长;1833年,他又被提拔为该机构的校长。与此同时,他还担任着其他的官方职务:巴黎沙龙画展入场评判委员会的成员,是政府咨询委员会的委员。
身兼数职的安格尔并不感到负担,在它看来,这些官方职务并没有限制他的艺术自主性。恰恰相反,这些职责提高了他的艺术自主性。安格尔有经济方面的顾虑:
“除了荣耀之外,成为法兰西艺术学院的院士可以令我得到1500里弗的稳定收入,之后,若有幸成为法兰西艺术学院的教授,该机构会支付我100金路易。”
在此前的20年中,安格尔的生活拮据,他不得不依靠画笔来维持生计,现在,他不用再考虑起码的生计问题,可以“自由地进行艺术创作”。
在安格尔回归巴黎的十年时间里,他只创作了五幅肖像画。1826—1827年间,安格尔创作了两幅肖像画:《玛丽·马克特·德·圣玛丽夫人》(Madame Marie Marcotte de Sainte - Marie)以及《巴斯托雷伯爵》(comte de Pastoret)这是安格尔会巴黎后所创作的最早的两幅肖像画。画中人要么是安格尔早期艺术生涯中的赞助者,要么是赞助者的亲戚。
看起来,安格尔先生一帆风顺,在画坛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但评论界并没有放过他。批评家们说安格尔是艺术界的独裁者,甚至明确表示:
“如果安格尔先生独自一人,如果他没有这么多崇拜他的学生,没有这么多想效仿他的人,那么我们会感到幸运,庆幸在当代画坛能有像安格尔这样伟大的艺术家。”
这令安格尔感到悲愤,他计划逃离令人厌倦的故乡,而他逃离祖国的方式是非常官方的:他申请并最终接受了罗马法兰西学院院长的职务。他自称是“自愿流亡者”,但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位备受关注的艺术家的名声持续高涨,至1855年的世界博览会,安格尔的声望达到顶峰。
晚年的安格尔作品极少,1856年,他完成了一幅充满寓意的女体画:《泉》,这可能也是他晚年最成功的作品。这幅作品不属于任何人的约稿。
1867年1月14日,安格尔先生永远的离开了。
1月17日,各界社会名流出席了安格尔的盛大葬礼。当年4月,巴黎美术学院举办了画家的回顾展,展出五百余件作品。整个1867年初,报纸上到到处都是大篇幅的安格尔讣闻,虽然并不是都充满敬意,专业期刊里则充斥着介绍安格尔生平的文章。安格尔逝世五年后,其画作开始进入卢浮宫收藏。
和他的画一样,安格尔有一种浓浓的怀旧情绪,他迷恋神话般的过去,然而比这种情绪更强大的是他想获取成功的雄心。
安格尔在学院派这条路上大获成功,他凭借自身的努力在学院等级体系中攀爬:1801年,他荣获罗马大奖;1825年,他晋升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十年之后,他有担任罗马法兰西学院院长。或许没有哪位艺术家能像安格尔一样拥有如此尊贵的学院资历和荣耀。
而拥有如此荣耀的安格尔在谈论自己时,写道:我只想为艺术而永远活下去。
他做到了。
来源:象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