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你可能不知道的那些事儿 紫禁城是如何建成的
来源:文汇报
这两天,故宫直播“云游”火上热搜,也将很多人的关注视线牵引至今年迎来600岁生日的这座宫殿。
北京故宫,旧称紫禁城,是中国古代宫廷建筑之精华,也是世界上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木结构宫殿建筑群,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所在,也是全人类的珍贵文化遗产。
六百年前,恢弘的紫禁城是怎样建起来的?让我们听听故宫博物院影视研究所所长祝勇的讲述。
在没有起重机、没有塔吊的明代,短时间内建成紫禁城,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中国古人早就在建筑中使用了标准化结构,比如廊、柱、斗拱、台基,都可提前做好预制件,到现场组装。建筑就像家具,榫卯相合,天衣无缝
关于北京紫禁城的始建时间,史料中有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和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两种记载。实际上,永乐五年和永乐十五年,是北京紫禁城营建的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密议”阶段,那时大明王朝建立还不到四十年,就已经营建了凤阳、南京两座皇城,朱棣一上台就营建第三座,如此密集的浩大工程,必将受到朝臣们的反对,因此,他纵然贵为皇帝,也只能曲线救国。诏书说“建北京宫殿”,并没有说是建紫禁城,也可以理解为对元故宫(也就是从前的燕王府)修修补补,作为他北狩的驻跸之所。而元朝的琼楼金阙,无疑又为北京紫禁城的营建意图提供了最佳的隐蔽手段,使大规模的采料行动和最初的营建得以瞒天过海。
根据故宫博物院前辈单士元先生的考证,元朝的故宫,是在永乐十三到十四年(公元1415-1416年)之间被拆除的。这个时间点,刚好在第二个阶段——永乐十五年紫禁城建设全面开工以前。
朱棣始终没有舍得拆掉自己住过的燕王府。为了保存燕王府,新宫殿只能整体横移。由于燕王府西侧为太液池,西移已无空间,于是,新宫殿的中轴线因而只能向东推移了一千多米,在今天我们熟悉的那个位置上,尘埃落定。
从永乐十五年算起,紫禁城的建造,只用了三年多时间。即使从永乐五年算起,也只有十三年左右。更何况北京紫禁城,是明朝初建的半个多世纪里,继凤阳、南京之后建造的第三座皇宫了。如此众多的宫殿,有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建成吗,尤其在没有起重机、没有塔吊的明代?
与西方古建筑偏爱石材相比,中国古人更偏爱木构建筑。不同于民居的就地取材,紫禁城所需木材,大多生长在南方的深山里,伐木工把它们砍伐下来,“出三峡,道江汉,涉淮泗”,从扬州入大运河,由差官一路押运到通州张家湾,再经三十里旱路,运到北京朝阳门外大木厂和崇文门外神木厂存放并进行预制加工。诏书下达后,工部尚书宋礼就风尘仆仆地奔向湖南两广辽阔的深山密林,还要造船和疏浚水道,再回来,已是13年后。
中国古人早就在建筑中使用了标准化结构,比如廊、柱、斗拱、台基,都可提前做好预制件,到现场组装。建筑就像家具,榫卯相合,天衣无缝。所以,木作又分为大木作和小木作。大木作负责建筑结构,小木作负责装修和家具。室内与室外、居住与生活,在木质的香气中浑然一体。北京五大厂,即崇文门外的神木厂、朝阳门外的大木厂、顺治门外东边的琉璃厂、顺治门外南边的黑窑厂、城内的台基厂,都是生产和存放预制建筑材料的加工厂。
比如斗拱,作用是分解大屋顶的压力,同时具有美观功能,为了方便制造和施工,式样已趋于统一,尺寸也走向规范化,甚至成了衡量其他建筑构件的基本单位,将拱的断面尺寸定为一“材”,这就是中国古代建筑的材分制度。“材”,成了衡量柱、梁、枋等构件的基准量词,进而可以推算出宫殿房屋的高度、出檐的深浅等数字。这种材分制度业已形成在当时世界上堪称先进的“模数制”。学者认为,“中国传统营造,是唯一将模数彻底实践出来的建筑系统。在唐代已见端倪,在宋代已经成熟。很难想象,一座房子,一套家具,一组屏风,一张画轴,一个窗,说玄一点,包括透过窗牖所见的院子风景,都和模数有关。”而紫禁城,又是整座北京城的模数。一千多年来,中国人就是这样,通过小小的模数控制了空间,进而控制了时间。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否认,紫禁城的营建是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一次壮举。所有的工匠,在联袂完成影响未来六百年历史的经典之作。其中主要有八个专业团队,分别是:瓦作、木作、石作、土作、油作、搭材作、彩画作、裱糊作,共称“八作”。
单士元先生说:“当时参与施工的各工种技师,有人估计为10万,辅助工为100万,亦无各工同时并举、流水作业之可能。故宫上万间木结构房屋所用木材共有若干立方米……原来从深山伐下的荒料大树,经过人工大锯,去其表皮成为圆木,或再由圆木变成方材,柱、梁、檩、枋均刻榫卯,尺七方砖、城砖等均要砍磨。今日维修古建工具已新异,每日一人亦只能砍磨成10块,从数万到数千万治砖过程,亦非短时间能完成。”
自永乐五年至永乐十五年这十年间,宫殿的地下工程已悄然进行,构成一条“看不见的战线”。
三大殿的三层石台基,面积25000平方米,基高7.12米(不包括栏板高度),更托起如此重量的建筑,地基的深度也在7米左右。仅这一处,开挖的总土方量,也应在20万方左右,而整座紫禁城地基最深的地方,达到16-17米。故宫的考古实勘证实,整座紫禁城是建筑在一个完整的人工地基垫层上,这些地基垫层分片构筑,又彼此连接。更不用说在这地基之上,还有纵横交错、条理分明的排水系统,使整片建筑足以抵拒所有的暴风骤雨。
从元故宫大内到明紫禁城,地基的位置发生了偏移,建筑规格却基本一致,比如元大内东西宽744米,南北长953米,明紫禁城东西宽753米,南北长961米,宽度和长度,分别只多了9米和8米,在这浩大的宫殿里,几近于零。元代宫殿的面阔、进深、高度,也都与明代相合,这一方面得益于工部郎中萧洵所著《故宫遗录》、尚书张允测绘的《北平宫室图》,留下了元大内的一手史料。
建筑形式上,明紫禁城与元大内更是如出一辙。从元大内崇天门与明代午门、宫城四隅的角楼,三台之上建的正殿,都可以找到惊人的对应关系。明紫禁城,几乎就是元大内的翻版。那个消失的元故宫,依然活在明代紫禁城里。甚至明紫禁城的许多构件,都直接用拆下来的元故宫构件。因此,那些消失的建筑,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另一个身体里。
这座城,是对中国古人哲学观的视觉体现,体现着古老的辩证法思想
中轴对称的礼制格局,阴阳互补的神秘力量,还有五行思想的加持,让紫禁城不仅涵盖天地之间的秩序与信仰,而且代表着一种既稳定又鲜活的力量
六百年前(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月初一,明成祖朱棣的身影出现在奉天殿(后改名皇极殿、太和殿)上。那应当是紫禁城落成后的第一次朝会。我没有查到之前的文献,对此我不敢确认,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眼前,文武群臣已按照木牌(清代改为铜铸品级山)标定的位置,按文东武西的顺序排成十八班,又匍匐成黑压压的一片向他朝贺。那一年,他已六十二岁。
我不知那一天朱棣是否曾抬头看天。天是一个巨大、无边的屋顶,罩在紫禁城之上,是建筑之上的建筑--其实整个宇宙,都是一座设计精美、结构严密的建筑,大地上的山川也是建筑,疏密有致,大气磅礴。在他看来,他今天能够站立在奉天殿的中央,体验到一种至高无上的王者荣耀,并不是因为他的强悍(所谓的“霸道”),而是因为他顺应了天意。他用“奉天”来命名紫禁城前朝正殿,就是为了彰显他的王朝“奉天承运”“天命所归”的性质。
中国人对于世界的认识,是从天开始的。
在殷商之际,中国人就发现天空中的星群在有规律地转动,但在所有转动的星群中,有一颗星是永恒不动的,那颗永恒之星就是北极星,“三垣”中的紫禁垣,居于北天的中央,由十五颗星组成,而居于紫微垣十五星中央的,就是北极星。因此北极星被看作整个宇宙的主宰者,传说中的天帝,就居住在那颗星上。
北京紫禁城,是依托上天的意志建立起来的,在朱棣眼里,它是人世间的紫微星垣,是整个天下的中心。在朱棣的北京城,从钟鼓楼到永定门,一根长达八公里的中轴线穿城而过,成为城市和宫殿的轴心,更是全天下的中心。
我们来看看紫禁城的建筑吧,这座城,就是对中国古人哲学观的视觉体现。人们似乎把太多的注意力聚焦在紫禁城中轴线上,因为中轴线上,矗立着紫禁城最重要的建筑,体现着北极星一般独一无二的权力意志,因此,在皇权时代,只有皇帝能够出现在中轴线上,因为这条线,确立了他的天子地位,使他有权行使来自上天的权力。
但人们很少在意中轴线两边的建筑,它们却如天地、日月,代表着事物的对立与统一,紫禁城的建筑中,体现着古老的辩证法思想。这些建筑包括:
奉天门(太和门)广场两侧:左顺门(协和门)和右顺门(熙和门)、内阁公署和侍卫值宿处等;
奉天殿(太和殿)广场两侧:文楼(后称体仁阁)和武楼(后称弘义阁)、左翼门和右翼门等;
犹如一架天平,由两臂分担着重量,不偏不倚,不差分毫。
我们平时忽略了这些建筑的美,我们总是关注那些宏大的事物,而忘记了许多宏大的事物都是由看上去寻常的事物衬托的。假如说紫禁城的宫殿就像大地上排布的起起伏伏的山峰,太和殿就是海拔最高的一座,在天穹下,稳稳地屹立在那里,反射着金质的光芒。不论是谁,走到太和殿前,心底都会升起一种敬畏感,其实太和殿的绝对高度并不高,只有三十五米,大致相当于十二层楼的高度。尽管中国传统建筑以木为材料,树木的高度,决定了建筑高度的极限,但紫禁城的天际线,以及整座建筑营造出的氛围,却让太和殿有了无可置疑的权威感。这与它大台基的设计有关,更离不开周围建筑的烘托。
文楼(后称体仁阁)和武楼(后称弘义阁),这两座九楹的重楼,在太和殿的两庑铺展着,看上去那么端庄秀美,尤其文楼(后称体仁阁),在明代贮存过《永乐大典》,清康熙年间进行过博学鸿词科考试,更让它显出几分隽秀。文楼、武楼,以及中轴线两翼的其他建筑,除了分担各自的实用功能之外,它们美学上的功能,就是展现起伏错落的节奏之美。它们分别以两层楼阁的形式,与单层的奉天殿形成对比,丰富了大广场的建筑语汇;它们左右相对,沉沉地压在奉天殿广场的两侧,对巨大空间起到平衡作用,更使宏大的中央大殿不显孤独和突兀;在高度上,又比奉天殿低11.25米,只相当于奉天殿高度的68%(接近黄金分割的数值),从而恰到好处地突出了奉天殿的高大。总之,以自身的收敛与含蓄,突出奉天门(太和门)、奉天殿(太和殿)这些中轴线建筑无法企及的壮美气势,犹如儒雅的文臣与俊美的武将,共同拱卫着当朝的天子。
然而,这些建筑更深的含意在于,由它组成的紫禁城东西半区,代表着阴与阳的互生互补(东为阳,西为阴;左为阳,右为阴;天为阳,地为阴;文为阳,武为阴)。东汉班固在《两都赋》里说:“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中轴线上的建筑无论多么壮丽,只凭这些建筑建不成紫禁城,浩大的紫禁城,依托于中轴线,而完成于它的两翼,就像一只大鸟,有了两只翅膀,才能飞入云端。
假如说奉天殿代表着上天的意志,是“阳中之阳”,那么中轴线两边的对称建筑就代表着天与地、阴与阳的调和与互补。在奉天门的东庑和西庑各有一座门,左边是左顺门,嘉靖时改为会极门,清代改为协和门,一直叫到今天,右边是右顺门,嘉靖时改为归极门,清代改为熙和门。中国古代城市和建筑中的左右,一律面南而论,其实左就是东,右就是西,比如紫禁城外的左祖(太庙)右社(社稷坛),北京城外城的左安门和右安门,都是如此。左顺门和右顺门均为五间,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出左顺门往东,是文华殿宫区和内阁办公地,穿过右顺门向西,可达武英殿。每当早朝之后,皇帝经常会到左顺门或者右顺门,与一二重臣继续商讨政事,或许,在那里,讨论可以更加平和、“平等”地展开。
实际上,华丽的宫殿,就是一个巨大的田字格。田字格就是一个中轴对称结构,中间那一条竖线是一条纵轴,把紫禁城分成东、西两部分,那一条横线是一条横轴,把紫禁城分成南、北两部分,南是外朝(outer court),北 是内 廷(inner court)。外朝的建筑一律称“殿”,内廷的建筑一律称“宫”。外朝与内廷的分界线,是乾清门广场--保和殿与乾清门之间一条窄长的横街,它同样以“天”命名,叫“天街”。
中轴对称的礼制格局,阴阳互补的神秘力量,还有五行思想的加持(紫禁城分西、东、北、南、中“五方”,内金水桥象征仁、义、礼、智、信“五德”,皆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对应),让一座紫禁城,不仅涵盖了天地之间的秩序与信仰,而且代表着一种既稳定又鲜活的力量。紫禁城,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一座顺天应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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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建紫禁城的四个时期
◆永乐开创时期
这个时期整个工程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备料,营建西宫;后一阶段是正式营建北京城、皇城和紫禁城,工程量最为浩大。北京紫禁城以南京宫殿为蓝图,且在取得营建凤阳、南京两处宫殿的经验后进行施工,因而在规模、气派及工艺上虽逊于中都,但要比南京宏敞,而在布局上则比中都、南京更为完整。
紫禁城宫殿南北分为前朝和大内,东西分为三路纵列,中宫和东西六宫,形成众星拱月的布局。它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历朝皇宫的沿袭和集大成,体现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最高营建法式。今天看到的紫禁城故宫基本上是永乐时期所奠定的基础。
◆正统完成时期
这个时期包括正统、景泰、天顺三朝。天顺是正统的复辟,都是朱祁镇做皇帝。景泰七年是他弟弟朱祁钰当政。这一时期是明代开国后初步稳定和兴盛时期,国家的财力、物力较前有所丰裕。北京城建中如各城门的瓮城,天、地、日、月等坛,是在这个时期最后完成的,皇宫也进行了大规模的兴建。史书记载说,(明北京都城和皇宫)始建于永乐年,而于正统朝完成。
这一时期朱祁镇把营建重点放在御苑方面。前期修建了玉熙宫、大光明殿,后期则重建了南内(在今南河沿、南池子一带),而南内在嘉靖、万历两朝拆建改建工程频繁。
◆嘉靖扩建时期
嘉靖朝是盛明时期,嘉靖皇帝在位达四十五年之久。这一时期商业资本主义有所发展。在北京前三门外已形成繁盛的商业区,京都人口越来越稠密。由于治安上的需要,嘉靖二十三年(1544)加筑外罗城,由于工程浩大只筑成“包京城南面,转抱东、西角楼”。周围二十八里,共七门: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广渠门、广宁门(清代改广安门)以及东便门、西便门。并在景山西建一座大高玄殿。
◆明末衰落时期
从万历朝到明亡,经嘉(靖)、隆(庆)、万(历),盛世而衰的迹象越加明显。明政府仍然进行无穷尽的横征暴敛,却已无力再进行大规模的兴建了。万历二十五年(1597)三殿又发生了一次火灾,万历四十三年(1615)才开始兴建,直到天启七年(1627)才完成。万历、天启重建的三大殿体量较永乐初建时似偏低,与三台高度有不协调之感,从现存的明初旧构太庙殿与三台的比例一望可知,这或是万历、天启时人力、物力不济所致。巨大木材不易得是其关键,再一个可能是清代康熙初年兴建太和殿,营建成现在的体量,从此更是每况愈下,只能进行小规模的维修了。像主要建筑——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在万历七年倒坍之后,再也无力重建了(现在的白塔是清顺治朝所建)。嘉靖所建的西宫也已荒芜,有的殿堂倒坍后只余房基。又如西宫的大光明殿和南内的延禧宫烧毁后也再没有重建,甚至南内飞虹桥石栏已坏,虽经补刻也终不及原来之精巧。
节选自《从紫禁城到故宫:营建、艺术、史事》,单士元 著,北京出版社
作者:祝勇,故宫博物院影视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