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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大画家爱德华·霍普:特朗普的寂寞美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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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爱德华·霍普与唐纳德·特朗普:美国社会边缘的黑暗

David Masciotra

目前人们对美国文化的看法存在一个分歧,有些人认为唐纳德·特朗普的总统任期已经使这个国家黑暗、敌对和可悲的性格特质达到了顶点,另一类人则直接将总统本人归结为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似乎为了回应这场争论,20世纪最重要的现实主义画家之一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的幽灵出现在了盖蒂图片社(Getty Images)摄影师约翰·摩尔(John Moore)拍摄的照片中,摩尔的照片大多呈现出一种令人感觉阴森害怕但又似乎十分熟悉的画面。

在联合国里,就在来自世界上193个国家的代表将要嘲笑特朗普的高调浮夸言论之前,这位“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家”的现任总统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高背靠椅上。他那招牌式的糟糕坐姿,加上凹陷的双颊和遭受挫败的面部表情,都令他看起来活像一个正在生着闷气的孩子。一个身穿全套军服的警卫站在旁边,也和特朗普一样,目光直视着前方。整张照片呈现的阴暗沉闷色调——大块的绿色和浅褐色的运用,加上人物在画面中的布局,与画家霍普的艺术风格有着神秘而惊人的相似。这种利用阴影将画面中的光线变得黯哑的方法与霍普的绘画笔触非常接近,而且也将这位美国总统的形象置于一种十分压抑的忧郁情调之中,整张照片显得非常怪诞——它所表现的不仅仅是画面正中的这个人物,同时还为他所领导的那群不和谐而且迷失的人民绘制了一幅恰如其分的画像。

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认为艺术并非具象的,而应该是表象的,它能够表现出“世界、感觉和存在”。爱德华·霍普画笔下的美国社会完全与这个国家的传统以及乐观主义的习俗相违逆,在他的画作中,你根本看不见人们对自己国家的优越感以及进步所怀有的信念,也看不见这个社会对个人野心疯狂的追捧与强调。

大多数霍普的崇拜者都会把他与美国的城市联系在一起,尤其是纽约。但其实他的童年是在一个小镇上度过的,他和他的浸礼会基督徒家庭一起生活在一个保守的社区里。人生观形成时期对宗教的虔诚使得他与自由的艺术世界疏远开来,尽管他已经赢得了精英阶层的称赞和钦佩。他对这个急于求成而且野心勃勃的国家产生了怀疑,希望在这个国家的创意之都进行创作的愿望,使他的创作生涯充满了压力和紧张。他蔑视短暂和狭隘的目光,美国式的人生观在他看来只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喧嚣与奔忙。

霍普以商业插画家的身份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但是他无法忍受任何一个籍籍无名但又无情无义的公司为了追求利益要求他出卖自己的才华。当他独立获得了成功后,他仍然对美国生活的本质感到不满意。也正因为如此,他成为对自己国家那种寂寞、孤独以及悲哀气质的最卓有成效的艺术探索者。

霍普极少写作,因此他写给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编辑的一封信可以视作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次揭示,在信中,他对海明威以死亡为主题的小说《杀手》的出版表示了赞赏。海明威这部写于1927年的小说讲述了尼克·亚当斯(Nick Adams)的故事,为读者揭露了一个充满罪恶的下层社会,而且让读者明白其实死亡就潜伏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角落。用霍普的话来说,这本小说是与“目前大多数小说惯用的堆砌词汇、言情感伤写法”的可喜的分道扬镳。

霍普和海明威一样,看到人们不得不依靠自己艰难谋生——这样的情形,正如海明威的小说《富有与贫穷》中主人公所说的“没有给他们留下哪怕一丁点的机会”。霍普的画作表现出人们在工业化城市中被有毒气体呛得窒息,被震耳欲聋的收款机以及其他一些商业设备的声响吵得心烦意乱的情景。在这样的购买与销售的大背景之下,在大型企业和冷酷的官僚主义令人窒息的重压之下,孤独的普通美国人完全消失了。在他创作于1927年的画作《自动贩卖式餐馆》(Automat)中,一个女人戴着一顶像裹尸布一样的帽子孤独地坐着,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眼前的那杯咖啡:她沮丧的神情弥漫了整个画面,成为了画面的焦点。与之相似的是在霍普的另一张画作《纽约电影》(New York Movie)中的女领票员,这位金发女人整个人沐浴在画面明亮的光线之中,目光低垂,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地板。黑暗中电影院里的观众们都在观看电影,对她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在他1940年的画作《夜晚的办公室》(Office at Night)中,一个女秘书站在一个文件柜拉开的抽屉旁边,热切地凝视着坐在一张写字台前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似乎非常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画面中的两个人物共处于同一个狭小的空间,但他们看起来却仿佛相隔了一百英里的距离。

霍普最著名的画作《夜游者》(Nighthawks)激起了美国人对寂寞孤独的不祥预感,而且还为之后的一系列艺术作品提供了创作灵感,包括具有悲观色彩的黑色电影的美学理念,以及记录下繁华都市中独居生活的汤姆·威茨(Tom Waits) 的纪录片。在这幅画里,三个顾客坐在一间通宵营业的餐厅里,这个场景与小说《杀手》中的布局没有什么不同,而戴着白色纸帽子的侍者则将目光投向窗外。画面上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很不开心,而且看上去没有一个人准备或是愿意与其他人交流。餐厅外面深夜里的街道也是空荡荡的。

2006年戈登·泰森(Gordon Theisen)出版了一部精彩的著作:《熬到深夜:爱德华·霍普的<夜游者>和<美国人精神世界的黑暗面>》(Staying Up Too Late: Edward Hopper’s Nighthawks and the Dark Side of the American Psyche),在书中他写道:

《夜游者》这幅作品大众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它仍然能够保持新鲜感并且能引起关注的原因是,这幅作品揭露了这个惯于吹嘘自己的乐观主义的国家通常不被人承认的另一面,而且还将希望与进步作为这种现状的存在理由。在这样一个简单、令人信服而且浓缩专注的画面中,《夜游者》设法体现出我们对待个体、城市、技术、自然、自由、性、女人、金钱、体验、成功和宗教的态度。但是它的这种体现形式是十分黑暗的,是通过沮丧低落的情感以及人物的忧伤和孤寂来表现的。

只要向窗外望去,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都会让我们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每个人现在都是身处深夜的公民。我们都和画中人一样,坐在那张晚餐桌前,等待着杀手出现在小巷深处,随时破门而入。

摄影师约翰·摩尔在联合国为唐纳德·特朗普拍摄的照片就好像一位当代霍普的画作,照片描绘出了美国式的寂寞、孤立和自我毁灭的个人主义。特朗普不仅是一个完美的霍普艺术风格的主题­——一个名字刻在宏伟建筑物上、来自纽约的骗子,这宏伟建筑的阴影投射在路上行人的脚前——而且他正独自一人坐着,与这个世界排斥和反对他的声音只有一步之遥。他不仅在字面意义上,而且在一个更深的精神意义层面中,成为了现代美国人的替身。

多项研究的综合结果显示了美国人孤独感的深度。健康保险公司Cigna调查了2万名美国人,发现超过一半的人认为自己是孤独的,五分之二的人承认自己过着“封闭和与他人隔绝”的生活。在美国,孤独寂寞的问题变得十分严重,关于这一主题的书籍几乎已经自成了一个流派。

特朗普与美国理想并不矛盾,他已经是美国文化的登峰造极。这是一个颂扬追逐利益的文化,也是一个对“失败者”没有丝毫怜悯的文化——无论他们是得不到医疗保健的残疾人,还是住在密歇根州弗林特市没有清洁饮用水的儿童(弗林特曾经和底特律一样是美国最重要的汽车中心之一,1980年代汽车工厂关闭后,成为了美国最贫穷的城市。2016年1月,弗林特市的水源遭到严重的铅污染,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当地进入紧急状态——译者注),也无论他们是少数族裔、新移民还是流亡的难民。在霍普画笔下的美国,人们总是显得形单影只而且时刻面临着威胁­——这是一个由艺术现实主义刻画的没有出于同情的社会关怀和社会服务网络的国家。

唐纳德·特朗普试图将联合国大会转变为他蛊惑人心的煽动性集会之一,在此期间,他似乎成了美国精神危机的典型化身。在他失败的领导才能悲剧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悲剧:特朗普与其说是一个领导者,不如说是一个跟随者,他正在追随着美国文化在好几十年前已经绘制好的悲伤、孤独和精神毁灭的方向。

本文作者David Masciotra著有四本书,包括《梅伦坎普:美国行吟诗人》(Mellencamp: American Troubadour)和《巴拉克·奥巴马:隐形人》(Barack Obama: Invisible Man)。

(翻译:郑蓉)

(爱德华·霍普的《夜游者》将在上海博物馆“走向现代主义:美国艺术,1865年—1945年”展览上展出至2019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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