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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潜:张锡庚书法艺术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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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 潜

与张锡庚先生亦师亦友的交谊,屈指算来已近三十个年。1980年代中期,我们相识在古城常熟一处古典园林式的校园,此后话人文、聊世事、叙家常,相知相勉,无所不谈,引为知交。源自这些年来与先生的过从之谊,书法之于我虽系门外,倒也不失有一些默然心会的感知。

当今书坛,张锡庚以自身的创作实力及艺术风格,无疑成为中青年书家中倍受瞩目的佼佼者。追寻他半个多世纪的书学历程,大体可以分为渐趋渐进的四个阶段:

一是爱好书法的起步期。1957年,张锡庚出生在江苏省江阴市马镇一个贫苦农家。家乡先贤徐霞客的精神感召,沐浴过懵懂的心灵。尽管家境贫寒,但有父亲望子成龙的督导,从小爱上了书法。那时字帖少得可怜,一本柳公权的《神策军碑》,伴着他依样画葫芦的习练,就此有了基础性的启蒙意义。12岁时父母不幸相继离世,年少的他饱尝了生活的艰难困苦,也铸就着勤勉、坚韧的性格。“文革”结束后进入大学,来自老师不同书法体的示范和点拨,让他对变幻无穷的书法世界更加入了迷,随之临写碑帖,心摹手追,因为买不起笔墨,相当一段时间就在水泥板上用清水描摹。不过,就像他后来回忆说:当此意气正风发,免不了写得浮躁,临得杂乱,感觉朝秦暮楚,大部分时间还尝试创作,费时不少,成功率却很低。这,也是年轻人路径摸索的过程中一个必经的阶段。

二是书学理念的提升期。张锡庚真正步入书学的正轨之路,还要归功于1987年赴南京艺术学院进修的几年。正是受益于那段时间的教学,让他真正懂得了书法艺术的内涵,对于书法创作有了新的认识和转变。心也随之静了下来,开始由碑到帖、由帖到碑的系统临摹,对历代经典循环往复的悉心揣摩,个性化的创作路数逐渐清晰而明朗,加之作品的不断获奖,增加了自信的底气,也引发了他在取长补短的理性分析和充满锐气的创作激情中,努力寻求个人的审美取向。置身南艺的专业氛围,张锡庚少了急于求功的燥气,多了含蓄沉静的进境,此后的笔法跳跃性强了,精神灵动感大了。他说早期比较热衷明清一路,特别是王铎、傅山、张瑞图、倪云璐及黄道周等人的东西,喜欢写那些气势连贯的作品,也喜欢北方气势雄强的作品,大抵集中在这个时期。纳入书学的“正轨”状态,让他受益匪浅,这就是他后来特别强调的理念:“只有在博采众长的前提下,才能充实自己练就全面的手上功夫,从而在认识上,使自己的‘闻解’上升到见解,自然而然地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

三是书艺精神的交融期。南艺归来后,张锡庚由始学初唐,既宗魏晋,继而上溯秦汉,下追明清,通过遍览、勤摹古碑名帖,博采众家之长,笔墨的浓淡枯湿,笔情的跌宕起伏,书作风格于古朴中显示奔放,平静中不乏迭荡,自然流畅,气韵生动。但是,久居一处未免习染而不自觉。在他看来,不同的地域书风需要相互感染,有艺术主张的人必须不以自限,跳出已有藩篱,才能形成个人风格。如果说此前因工作关系,艺术生活圈多半局限于江南,那么,自1995年借调北京《中国书法》杂志社工作,伴随从江南到北国、从小城到都市、从海内到海外的周游行迹,地缘、业缘关系的扩大,文化交流的界面和场域得以进一步拓展。二年多的时间里,他与圈内众多的北方师友品习碑帖,交相切磋,借此转益多师的“问学之助”,既在宽广的文化平台上展示了自我,也有助于吸纳不同地域多元化的艺术元素,助成了书法艺路上的南北交融,兼济互补。难怪他要说:“对我学书过程产生重大作用的是在《中国书法》杂志任编辑,主要影响还是拓宽视野,交流广泛,名家名作林立,中国美术馆和故宫博物院的经典原作的拜读作用很大。”尤其是在故宫瞻观历代名家真迹藏品展,对他启发很大,从而坚定了传承经典、突破自我的艺术追求。

四是劫后重生的蜕变期。正当书艺之路愈走愈宽,转型中更趋精进的时候,2009年初夏的一场意外车祸,改变了张锡庚习常的生存状态。直面脊椎受损、高位截瘫的严酷现实,个体生命没有丝毫屈服。在与命运的抗争中,他付诸了超乎寻常的意志顽强,随之有了令人振奋的奇迹再现。经过一年康复锻炼后,虽然端坐轮椅,行动已然不便,但临池不断,新作迭出,钟爱书法的心分明又坚强地站了起来。眼前的他,让家人或学生把毛笔绑在手腕上,借助手腕手臂的微力,被层层包裹着的笔得以重新提起,一张张原先少有的大字笔墨,让同道友人不由得想起了林散之、费新我、赖少奇等书坛前辈的病后新体,更有理由瞩望他迎来书风蜕变的艺术新时期。

循此脉络追寻,从常熟之起步,继则南京之提升,而后南北游艺之兼容,张锡庚在书学的田园沃土上励志笃行,翰墨痴情数十载,及至大难重生后依旧笔耕不辍,忝为见证者之一,不由得为他一路砥砺的艺术人生而敬佩。依我之见,张锡庚的书艺心路不失有代表性的文本价值值得寻绎,切入中华文化儒、道、佛“三教合一”的话题,也许更有隽永的回味。

作为中国文化史的家珍瑰宝,书法历来成为传统士子“修齐治平”的理想图式中感荡心志、宣泄幽情的载体之一,内聚着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证以张锡庚的书艺履痕,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淡定和融的中年,人生在因时因地的现实磨砺中激越过,也冷寂过;辉煌过,也失落过。期间的神情意态,有起伏有俯仰,也有藏露有方圆,一如阴阳、虚实、曲直、刚柔、巧拙、清浊、雅俗等的渊默含茹,顺其自然中调适,融会着儒道佛的文化养液,由此历练起流贯内心的独立文化气脉及其品格。

时下有关“文化书法”一说褒贬不一,但书法体现文化内涵与人格修养,当属不争之实。真正的书家决不会停留于墨色的浓淡枯润、线条的方圆粗细、布局的虚实疏密等技法层面,要在自身人格襟怀和精神境界的用心关注。所谓“蓄意象于笔底,发美情于毫端”,也就是从“游于艺”之“形象”,终归于“志于道”之“意象”,直达“字如其人”、“书如心画”的主体标识。唯有先文而后墨,由游艺而进乎道,作品才能在“气韵”中凸显文化内涵和审美风貌,才有洋溢生命律动的美感。透过张锡庚书法作品的点画之精、布局之妙,更有内里表现出力、势、骨、气、意、情的美感流畅,无论是技法、题材,还是风韵、意境,无可置疑地归于文化书法一派。一言以蔽之,视书法为生命艺术。

在我看来,张锡庚书法作品中最为评论家所公认的书卷气,恰恰是儒道佛三教融会贯通的中和产物。透彻地说,在当下众声喧哗、心绪浮躁的社会语境里,蕴藉洒脱的书卷气,自是本真自在的风骨高标与精神操守。

书卷气作为个人内化涵养的外在表现,是书香熏陶浸润后形成的一种独特文化气质和风度,散发着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大雅之韵。始于宋代,书卷气为书家所见重,逮至后代文士多有阐扬论述。清人王概就说:“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市俗之气下降矣。”(《论书》)近世书家杨守敬认为:“习书之道,一须人品高,二须学养富。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学富则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佚等伦者也。”(《书学迩言》)腹有诗书,其气自华,涵泳在胸的书卷气多了,匠气就少了,傲气、霸气、愤气和俗气因此被冲刷乃至摒弃,性情也在不激不厉中臻于“平和”的大气之美。明书家项穆对“中和”有过这样的诠释:“中也者,无过不及是也;和也者,无乖无戾是也。然中固不可废和,和亦不可离中”(《书法雅言》)。秉承“中和”之道,为人就会重素养,作品随之显内涵。与张锡庚相处熟识的人,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其为人之纯朴、待人之谦恭,化为笔墨之作,字行间也就有了醇雅之情、萧散之致的自然流露,有了形神合一的气韵美、动静相宜的灵动美。

推究这脉书卷气的缘由,离不开传统文化的潜移默化,离不开地域人文的氤氲化育。此间,既有依托大学中文专业的知识背景,少不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博览与温存;又接触了历代不少书学作品,不无开卷有益的汲取。张锡庚自毕业后留校任教,大多生活在江南常熟一地。“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的古城,融自然造化和文化累积于一体,烘托着青山沉淀厚重的历史影像:湖光山色、奇石异洞、流泉飞瀑、古树名木的天然组合,名寺古刹、亭台楼阁、故宅名园、名人墓葬的人文点缀,登山临水,心亦吐纳,目既往还,别有兴会。溯自春秋时期言偃北游中原,师从孔门,文开吴会,道启东南。千百年来,生活于虞山琴水间的读书人,以“言子之乡不可无学”为职志,辛勤耕耘,各尽所能,涵化了“学道之名邦,弦歌之绝唱”的地域文化氛围。

水化江南,烟雨迷蒙;清风飘拂,微云舒卷。推而论之,身处江南地域文化的润泽,无疑构成了张锡庚艺术人生的丰厚人文背景。明清以降,植根于风物清嘉的自然环境和安稳的社会环境,更有经济发展的良好态势,历宋元明清数百年间,江南崇文尚学,以文化之邦称誉四方,文人雅士代有传闻,从而形成了以文化为精神趋向、以诗性为审美理念的独特文化型社会,清新、雅致的文化情境和精神状态,就此弥漫于百姓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中,成为穿越漫长岁月最鲜活的历史传承。

在生活的点滴中寻觅乐趣,于万物的细微处滋养美感。这样的性格,无不内含了文化的支撑和灵魂。张锡庚家居枕河,临水阳台,俯看流水淙淙,抬望青山隐隐,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处处流溢了他发乎性情的艺术灵感,传递着冲淡平和的文化格调。

有论者以“清”、“雅”、“灵”、“秀”四字概括张锡庚书法创作,认定其书作风格趋于“江南和风细雨的雅秀一路”。但有坐实江南风情、本自“明心见性”、归于得法自然的一路典雅、高雅、清雅和淡雅,体现在他笔底下的书卷气,就不仅仅是一种风雅艺术的个性呈现,更是一种见出风骨气韵的审美境界了。

进一步想开去。历史上的常熟,以虞山起名和标识的琴派、诗派、画派、印派以及藏书派等文化艺术创造,竞相纷呈,气贯纵横,开拓创新中自成流派,独领时代风骚,构成了一幅代相传续的人文图像。耐人寻味处,常熟历来是中国书学重镇,无愧为“中国书法之乡”。由唐代开创中国书法狂草艺术先河、又同时开启常熟书学之风的张旭起,中继缪贞、蒋廷锡、林皋、杨沂孙、翁同龢等元明清众多书家的涌现,兼有《书法明辨》(缪贞)、《钝吟书要》(冯班)、《论书近言》(翁振翼)等一批书学著作的诞生,如绵绵瓜瓞,声名远播。如今,以张锡庚为中坚的常熟书家梯队,凭借内敛、清秀与典雅的书风,以薪火传承的努力,寻找自我定位,把握传统精义,融入时代气息,师古法,出新意,无疑把常熟书风推到了一个颇著新色的历史阶段,为区域文化谱写了一曲气韵生动的华彩乐章。

可以这么定格,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当代虞山书派已然应运而生,集聚而成。

记忆里,张锡庚多次打趣地说自己是个可塑性极强的人。可塑,意在不凝滞,不固执,善于接纳,长于汲摄,归根到底是一个“变”字。对于书家而言,如此的可塑性最是弥足珍贵的艺术张力了。生息渐进,始得其变,变得通,通则灵,灵则神。但没有平时的累积、生命的体悟,又不可骤变,不可刻意求变。一直以来,张锡庚不仅如是自勉,亦如是践行。

而今苦难再生,岂不是成就他艺术人生随机应变的时候呢?看似“束手”之笔,却与一颗“脱胎换骨”之心共振呼应。即如前述书坛大家林散之先生,72岁那年因浴池洗澡不慎被开水严重烫伤,治愈后右手五指粘并,手残后因自号“半残老人”,自吟“情犹不死手中笔,三指悬钩尚有求”之句,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执笔,书风一变为苍辣、厚朴,书艺更显新境界。朋友们发现,张锡庚“以往较少做大字,较少做隶书”,现在,笔下原来的雅逸变成了简浑,更见朴拙恣肆,以我现场的观摩直觉,别有一股“通透”的立体感。可以相信,顺着原有雅秀的风格,此后的作品,其音更清,其意更宽,其神更髓,当有雅逸和浑厚圆融一体的书艺飞跃。

年前,笔者再度拜望锡庚先生,搬了新家的他有了一处绿荫环绕、小桥流水的幽静庭院。言谈间,先生神情坦然,风仪可感,兴致之余绑笔泼墨,乐此不疲。试想,遭此巨大的人生苦痛,之于自然生命体来说无疑是一种“身”的无情摧残,但于艺术生命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次“心”的凤凰涅槃?!虽是残忍不可言,却又蕴含着深刻而悲壮的人生艺境。本文之所以标以“前世今生”的启题,要在揭示先生中道不测,劫后又挥毫,那是直逼了何等“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艺术转型?!

犹忆十年前,我以拙编《宗仰上人集》一册送呈,荷蒙先生以书中一段偈语赐墨题赠:“提起精神行得,脚跟把定立得。源头寻得坐得,放下万缘卧得。如是,来得去得,饿得冻得,万物静观皆自得。”心无挂碍,法自无边,南无阿弥陀佛……

(作者工作单位:常熟理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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