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收藏

繁华落尽见真淳 ——读张锡庚其人其书

新浪收藏

关注

朱培尔  范国新

元人金好问言及陶渊明诗云:“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陶诗摈弃了浮华的辞藻,用语平淡,自然天成,因而自有清新格调。我以为,以陶诗之“天然”和“真淳”来评论张锡庚今日的书法艺术,当是恰如其分的。

近些年来,张锡庚远离车马喧嚣,倚南窗以寄傲,触目皆是江南田园之迷人风光,于是,他对田园诗也愈发寄予深情。在他作品中,有很多内容就是书写田园诗的经典之作,而田园诗的发端人陶渊明,盛唐的王维、孟浩然,还有同为江苏吴县的范成大,无一不是跨越千年的“良师益友”。在一幅隶书六尺条幅作品中,张锡庚将范成大《满江红》《早发竹下》《田园四时杂兴》(其一)书写完毕,并题识:“身居田园,仿佛让余回到孩童时之江南水乡。春天碧绿割草忙,夏日大树底下好乘凉,秋天月光之下捉迷藏,入冬竹园麻雀用网张。江南水乡,天气新晴,池塘春早,藕渠渔乐。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水面微风蟹脚黄。”由于对山水、自然的热爱,撰《水经注》的郦道元、乐山乐水的李太白、踏遍青山的徐霞客等人,也在张锡庚所宠之列。常熟是吴文化的发祥地之一,书法底蕴深厚,人文荟萃,常熟籍杨沂孙、翁同龢、萧蜕等闻名遐迩。久居常熟虞山东南,张锡庚坐拥“地利”之便,质朴、绵远流长的吴文化,特有的风土人情,先贤书家的风范等滋养了其人其书。

张锡庚成名很早,从九十年代的第三届全国中青展便脱颖而出。其时文化复兴,书法重振,特别是经沈尹默、白蕉等对帖学倾注几十年心血后,“二王”之风重回大众视野,人们对民间、无名氏的碑版、简牍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不再是不辨粗细、优劣的全盘接受,也不再是碑版“强筋壮骨”、法帖“流美秀丽”的简单认识。可以说,在碑帖孰优孰劣之争后,人们强烈地感受到向经典法帖、优秀传统取法的必要性。张锡庚以超前的眼光,对艺术的敏悟,对经典的守望与回归,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此后的日子里,他在中青展、国展、兰亭奖等展赛上屡次获奖,捷报频传,成为书坛上中青年书家的优秀代表之一。

不幸的是,2009年的一场不幸车祸,彻底改变了张锡庚的生活,书法界的朋友们为之痛心不已。此后的日子里,凭借惊人的毅力,张锡庚坐在轮椅上,把毛笔绑在手腕间,借助手腕、手臂之力挥毫书写,线条绵里藏针,气势跌宕起伏,在笔触、质感上给人全新的体验。在一幅书写刘欢歌词《从头再来》的作品中,张锡庚的真情从胸襟流露。于他而言,牵引着他挥洒笔墨,莫过于歌词的内容:“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的他,每当思及亲朋好友期待的眼神,张锡庚克服了巨大的困难,绑笔作书,束手有策,他的坚持也就更具有超越性,更令人敬佩。

也许,正因为有过往如此之多的荣誉“加身”,加之生活的砥砺,今日的张锡庚对于虚名已淡然,对于浮沉已安之若素,于此也更见其睿智、通达。庄子言:“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在摒除外界纷扰,潜心思索书法艺术本身,坚守传统经典中,张锡庚凸显了“明道不计其功”的文化品格。他自言“卧床观云,听雨思月,坐椅翻书,绑手挥毫”,在静坐中得观众妙,端居中品味天和。

在诸体之中,张锡庚用功最勤当属行书,收获亦最丰。行书介于正书与草书之间,有极大的自由度,行书楷法多于草法,则为行楷,且可破除楷书的严肃规整;行书草法居多,则为行草,且可弥补草书的难于辨认。谈及获首届行书展一等奖的创作体会时,他说道:“我一向钟情于行书,它表现力最强,创作空间也最大,同样最受人欢迎。……行书初看非常平淡自在,其实是最丰富,包容量也最大。”在他看来,行书是最适合表现自身创造力的书体。

相比以前,张锡庚近期的作品最突出的地方是“秀气”的成分少了,更多地透着“逸气”。具体说来,行书属于雅致、精到的“二王”一路,展示着典型的江南“小桥流水”般的自在、优雅。“二王”一路的书风在当下可谓从者最众,已成大潮,不成新鲜,但大浪淘沙,当代书法复兴三十多年来,有多少走“二王”一路并名显一时的书家如今已湮没无闻。进一步思考,在当下学“二王”大潮中,又有多少人纯粹是为了迎合潮流,从“其他阵营”投诚而来的。张锡庚从八十年代以来追宗“二王”一脉,始终如一地表现文人的风流蕴藉,不管时风如何移世,也不刻意去表现雄浑、壮美,更不以“粗头乱服”博人眼球、惊诸世人。 

张锡庚的行书,取法上与他人相比并无多大的迥胜,其最为可贵者在于善学善悟,始终有自己清醒的审美意识。细细分析他的书学历程,除临习“二王”,又以《集王圣教序》、米芾、董其昌等为学习对象,灵心慧性,笃思践行。如《集王圣教序》为集字作品,且缺失之字多为笔画拼接组合而成,整篇没有一气呵成,是为遗憾,但张锡庚却悟到了用笔圆转空灵、笔短意长等精髓,在笔画平实的书写中避免了刻板、怯弱、浮滑、虚尖的弊病。在对米芾的研究中,米芾的天然真趣、随意赋形、欹正相依等无疑给他重要的启发,但诸多学米芾者常常徒具形态,并且一味地凌厉取势,锋芒毕露,张锡庚显然优于他们。他注意到米芾在晋人平淡上所作出的努力,因而将不羁收敛,没有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而在用笔的沉着痛快、骨力遒劲与字态优美上下苦功,“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从而将法度和性情高度统一于笔下。董其昌以“淡”为核心的美学旨趣,参禅悟道、静寂虚空的境界一直也为张锡庚所崇尚。我们知道,单纯地求“虚”,求“淡”,其实并非难事,但在疏朗之中要能真气充盈,萧散又不靡弱,明净又不荒寒,这实非简单的笔墨技巧所能达到,必须在格调、气质上寻觅。如董氏所言:“淡之玄味,必有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张锡庚性情上的恬淡、自然与艺术宗旨上的“淡”一拍即合,如鱼得水。其书作一旦出以性情,下笔便见静逸淡雅,哪怕是大字作品,纵横开张又能收放自如,不堕入常见的霸道、乖戾、狂野、粗俗之怪圈,其根源亦在于其冲和、高远之精神境界,简静、沉稳之秉性气质。

张锡庚近期的行书作品,越来越多地掺入隶书的笔情墨趣。隶书的高古、醇厚、质朴,为行书、草书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造之源。我作如是观,但也许他会说,是行书为隶书的生动、自由打下了“半壁江山”。因为在他看来,一幅作品真、行、草等体杂糅而能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行书在其中起着极其重要的过渡、调节的作用。苏轼在评价褚遂良楷书时说道:“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楷书留有八分隶法,则在书风的古意和笔势的翩跹上就有了优越性。可见,张锡庚的行书杂隶体,或隶书杂行笔,显然是走在了融会贯通的大道上。

除自身不懈的审美追求之外,张锡庚源于几十年的教学需要,对隶书的用功之勤当不在行书之下。张锡庚对于初学者更倾向于隶书先行而非唐楷。这并非是因为隶书在造型能力、线条质感上的要求低于唐楷,只是初学者时常被唐楷的法度紧紧束缚,不得自由。他希望学生多汲取汉隶厚重、古朴、大气的营养,少一些唐楷的森严、冷峻。当然,唐楷今日虽备受书家冷落,但并非说,从“取法乎上”的隶书入门,其成就必定高于从“取法乎下”的唐楷入手。对于不善学者、钻牛角尖者,入门学隶或学楷,甚至上溯先秦三代,都无本质上的差别。老师善教,学生也要善学,“两情相悦”方为正道。张锡庚在《书法的教学进程与方法》一文中提出“四法”,即审美教育法、临摹教育法、创作教育法、理论教育法。在“四法”的指导下,他的学生各取所需,或重法度明显、庙堂之气以见规矩、敦厚,或取方拙朴茂,甚至“摹手不工”之作以期变通,或求带篆籀遗意、隶化程度不高的“复古”之作,在写实性、提取性、转换性的临摹中抵达创作的大道,从而实现个人的气质才情和书法技艺之间的高度统一。

观张锡庚近期的隶书六尺横幅“有容乃大”四字,落笔大胆,了无疑虑,粗看有《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的圆融、浑穆之感,细阅再品,未尝不可说熔铸了《郙阁颂》之沉郁、苍茫之气。该作体势方扁,以显古拙;笔画圆笔为主,特别是接笔处,圆融无碍;典型的雁尾波磔已不见,且撇画收笔形态各异,大有翻飞之势,笔虽未到而意已到,作者的率意和自信如此。而其他的隶书作品,或糅《曹全碑》之典雅,或参《石门颂》之逸笔,或采简牍、摩崖随机生发,字距不等,横无行竖有列的章法。书法道路上,善学者和好学者,从来就不囿于一碑一帖,必要千淘万漉,历尽艰辛,在浩瀚烟云的碑帖中,掘到属于自己的“真金”方可。张锡庚追根探源,朝临暮写,以自己的艺术语言塑造了独特的自我风格。

书家专工一体且兼擅数体,难上加难。张锡庚有融通的大智慧,在行、隶之外,楷、草亦清新可喜。他的行书如水流云行,隶书如鹏举鸿飞,而楷书作品,以我之见,当最得力于镇江焦山的摩崖石刻《瘗鹤铭》,凝练厚重,遒劲洒脱。其草书作品,以往之作一眼可见王铎、黄道周、张瑞图等人的影子,如今已削去先前的“冷峻、迅猛、欹侧”,在轻松自在、气势连贯中加入雅意、平正,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我想,作为当代书法三十多年的亲历者和推动者,张锡庚在当代书坛的影响和地位,与他一同在中青展、国展中成长起来并见证当代书法发展的名家、书坛老一辈的大家,都自有公论。对于艺术家而言,名望从来都是不期然而然的,苏轼贬黄州时曾写道“此去声名不厌低”,但恰是在黄州,他的诗文、书法创作实现了新的超越,声名日隆。张锡庚在逆境中也实现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超越,不管是精神境界,还是书法艺术上都是如此。他的作品“熟而后生”,不蹈前辙, 在气息的醇厚、意境之深远上有了重大的突破,带给书友们无限的惊喜,特别是对那些时刻关注他的书法圈朋友而言,张锡庚的突围而出,当能给人以振奋、鼓舞、感动!

(作者工作单位:《中国书法》)

加载中...